赋者铺也。铺采摛文,体物写志也。
刘熙载在《艺概》里《赋概》篇说:
赋起于情事杂沓,诗不能驭,故为赋以铺陈之,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,畅无或竭。
赋的意义和功用已尽于这几段话了。归纳起来,它有三个特点:①就体裁说,赋出于诗,所以不应该离开诗来讲。②就作用说,赋是状物诗,宜于写杂沓多端的情态,贵铺张华丽。③就性质说,赋可诵不可歌。②、③两点是赋所以异于一般抒情诗的,虽可分开说,实在互相关联。赋大半描写事物,事物繁复多端,所以描写起来要铺张,才能曲尽情态。因为要铺张,所以篇幅较长,词藻较富丽,字句段落较参差不齐,所以宜于诵不宜于歌。一般抒情诗较近于音乐,赋则较近于图画,用在时间上绵延的语言表现在空间上并存的物态。诗本是“时间艺术”,赋则有几分是“空间艺术”。
赋是一种大规模的描写诗。《诗经》中已有许多雏形的赋。例如《郑风·大叔于田》铺陈打猎的排场:“叔于田,乘乘马,执辔如组,两骖如舞。叔在薮,火烈具举,襢裼暴虎,献于公所。将叔无狃,戒其伤女。”以及《小雅·无羊》描写牛羊的姿态:“谁谓尔无羊?三百维群。谁谓尔无牛?九十其。尔羊来思,其角濈濈;尔牛来思,其耳湿湿。”“或降于阿,或饮于池,或寝或讹。尔牧来思,何蓑何笠,或负其。三十维物,尔牲则具。”如果出于汉魏以后人的手笔,这种题材就可以写成长篇的赋了。《大叔于田》可以参较司马相如的《上林赋》和扬雄的《羽猎赋》;《无羊》可以参较祢衡的《鹦鹉赋》和颜延之的《赭白马赋》。诗所以必流于赋者,由于人类对于自然的观察,渐由粗要以至于精微;对于文字的驾驭,渐由敛肃以至于放肆。在《诗经》中可以几句话写完的,到后来就非长篇大幅不办了。
诗既流为赋,迂回往复的音节遂变为流畅直率。中国诗转变的第一大关键是由《诗经》到汉魏乐府五言,我们已经说过。这个转变之中有一个媒介,就是《楚辞》。《楚辞》是辞赋的鼻祖,它还带有几分“国风”的流风余韵,但是它的音节已不像波纹线而像直线,它的技巧已渐离简朴而事铺张了。乐府五言大胆地丢开《诗经》的形式,是因为《楚辞》替它开了路。所以辞赋对于诗的影响还不仅在律诗,古风也是由它脱胎出来的。
赋是介于诗和散文之间的。它有诗的绵密而无诗的含蓄,有散文的流畅而无散文的直截。赋的题材并非绝对需要韵文的形式。《荀子》的文章大半都很富丽,《赋篇》、《成相》虽用赋体,实在还和他的其他论文差不多。周秦诸子里有许多散文是可以用赋体写的,例如《庄子·齐物论》:
夫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。是唯无作,作则万窍怒嚎。而独不闻之翏翏乎?山陵之畏佳,大木百围之窍穴,似鼻、似口、似耳、似枅、似圈、似臼、似洼者、似污者,激者、者、叱者、吸者、叫者、者、宎者、咬者、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。泠风则小和,飘风则大和,厉风济则众窍为虚, 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?
这段散文在宋玉的手里就可以写成《风赋》,在欧阳修的手里就可以写成《秋声赋》了。赋是韵文演化为散文的过渡期的一种联锁线。所以历来选家对于“辞赋”一类颇费踌躇。它本出于诗,它的影响却同时流灌到诗和散文两方面。诗和散文的骈俪化都起源于赋,要懂得中国散文的变迁趋势,赋也是不可忽略的。